西园寺的素面 洪爱珠/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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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的作者洪爱珠来自台北,七月底她来苏州诚品做活动,是她时隔多年后重返大陆,也是她第一次来到苏州。
两天的行程里,她探访了苏州古城区,吃西园寺的素面、喝苏式绿豆汤、寻访友人极力推荐的艺圃。一天之内,这场 City Walk 的步数达到了14995。她又在酒店房间走了5步,凑齐15000步。
青年作家张怡微自小在上海长大,曾前往台湾求学,现工作生活于上海。她自认为是个敏感而忧郁的E人,喜欢三虾面和鸡头米,半小时的高铁前来苏州,只为成全自己跨城吃一碗糖粥的快乐。
爱吃也能写的台北老派少女和上海囡囡,跨越海峡,在这个夏天相遇姑苏。在众声喧哗的时代里,她们撷取传统的市民趣味,调取日常经验,为生活与生命体验再次赋形。
小城故事多
逛夜市和卤肉饭
都是人情味
洪爱珠提起台北,往往会说“小城故事多”。台北地方不大,却有山有海——早晨去爬郊山,下山吃一套烧饼,上午逛菜场,下午泡温泉,晚上到海港吃海鲜或是逛逛夜市。张怡微曾在台湾学习生活,被朱天文带去吃食客才知道的上海菜馆,尝到了许多在上海都没有吃过的本帮菜。
城市的记忆与食物相关,也与人相关。那些不起眼的小城故事,总带着人情的味道慢慢发酵,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真实与恬淡。
洪爱珠:台北小城故事多,步调很适合生活。
卤肉饭是台湾标志性的小吃之一。如果你到台湾,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卤肉饭,切成细条状的是小吃摊的卤肉饭,一块猪皮连着不同部位的猪肉是台中彰化会有的控肉饭。
我看待卤肉饭,是台湾许多精华的物产汇聚在一个小碗里头。台湾中部浊水溪的米,黑豆酿制的酱油,本地蓄养的黑猪,才烹成一碗好的卤肉饭。我们家做的卤肉有点像上海的红烧肉,是一个个小方块状的。家里卤肉的优势是它的油葱香味很明显,这一点跟红烧肉不太一样,我们是把红葱切薄片再用猪油炸,主要是吃香气,酱的味道和颜色反而没有那么浓。我觉得台湾卤肉饭的各种版本都值得体验。
这几年也透过影视传播,对大陆的饮食有了新认识。比如近年很喜欢看《早餐中国》,有北京豆汁、成都的抄手、潮州的粿汁、福建霞浦三沙的闽南糊(我家里做干的,而且只有过年时做,这个版本竟然是汤的,颜色也浅)、台北的鲜鱼汤(这是我先生最喜欢的店,他写在书里,很多台北人也未必知道,竟也被拍进去了,真是内行)。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插图
张怡微:台湾很慢,却很有人情味。
我在台湾时正在读博士,那时候还是学生,并不太会吃豪华的台菜,吃得比较多的反而是小吃、史记麻辣烫、林东芳牛肉面。我自己写过文章,像一町居酒屋,里面就有很台式的日本菜,会有绿竹笋、明太子花枝、台湾海峡的秋刀鱼刺身,或者澎湖海鲜。
在台北生活的节奏很慢,却很有人情味。我有时去学校附近买咖啡,时间已过正午,老板却说:“不好意思我还没有磨豆子,你要等我一下。”我去买豆浆,老板娘会说:“阿姨今天好累,都没有磨豆浆,不好意思哦。”
我在台湾的导师从事明清小说研究,作世情伦理的书写,尤其关于“情”;而我的博士论文研究《西游补》,也是一宗“情难”的书写。导师和学者们的研究都非常严谨,我也学着用这种方式去看小说里的生活细节,从中体悟“人情”——书中的宝物、女孩用的器物、来往的礼物,这些都是社会性和社会关系的象征。
在台北求学和生活的经历,让我感受到这种非常古典的生活方式,也感受到传统的“人情味”。一如洪爱珠老师作品中所言的生活与饮食的关系,美食如何成为勾连家人亲情、思忆亲人的方式。通过对食物的实践,她像老辈人一样早起去市场,做菜、配菜,还原妈妈的味道,这是一种非常古典的方式,一种“情”的表现。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插图
天乌乌,欲落雨
唯美的东西需要
一些间接与曲折
提起写作初衷,洪爱珠坦言当年母亲病重,她在照顾母亲的同时一直坚持创作、绘画,希望能为自己和母亲留下些什么,最终发现只有味道能长长带在身上。张怡微的创作亦从生活始,上海工人新村的回忆为她的写作沉淀下充分的滋养,让她受用至今。
“老派”生活酝酿出隽永温柔的文字,也促使一个人对当下的社会与生活不断反思,对文字的敏锐感知促使人们走向深刻。
张怡微:旧的事物松动,新的文化形成。
我从工人新村搬出来后住在复旦附近,附近的房子不太新,基本上都有二十年以上的房龄。我自己也比较怀念小时候在上海工人新村里面见到的像洪老师在书里写到的传统市场。菜场是上海近代发展以来的成果,人们到一个规定的楼宇里面去买菜。这是很现代化的历程——以前我们只是摆摊。洪老师在书里写了很多的传统食材、调料、炒货,一些大卖场不大能买到的特殊原料。这勾起了我很多回忆,网购多了,突然想起一个原料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买。
不同历史时期的生活空间决定了人的生活方式,这些与生活所处的不同社群会有关系。整个东亚正受到很多思潮的影响,比如阎云翔教授的“家庭下行主义”,认为年轻人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会成为祖先,所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和下一代,而不是向上祭祀当中。
在传统家庭的父权结构当中,很少考虑女性的地位,但现在渐渐地,很多女性开始观察家庭的脆弱之处,或者说血缘维系的吊诡之处。基因传承有很神秘的那一面:一个人的优点会像父辈,缺陷也会很像父辈。
而科技的发展也会给女性新的生育机会。比如小说中会写人工干预生育的后代成长20年后怎么看待他们的生理学上的父母和伦理上的的父母。小说代表一个可能性,你可以想象假如事件已经发生,未来是什么走向。人们怎样讨论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新的家庭,这很有意思。
很多旧的东西在松动,同时也形成新的文化。我并没有那么悲观,我也希望女孩子能更多地写下自己对于家庭的感受,尤其在东亚。比如韩国作家韩江,她会写一个看似家庭已经很好,很温驯的女孩子,却一直在呕吐——她在生活中没有表现出异常,但是身体在表达反抗。文学中各种各样的体现,复生、人格分裂、厌食症、呕吐……通过修辞的方式提醒年轻女孩子是不是还有不一样的可能。用超现实的写法写出家庭生活里很真实的感受,这是文学很棒的地方。
但经过不断淘洗,我们使用的语言与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我们日常使用的语言与书面语言为同一种,有时会给创作带来一些困扰。
我很喜欢观察各地方对汉语的使用。文学爱好者应该对不同语言有高明的吸收能力,喜欢听不同的人表达同一个事情,察觉出二者的细微差异。语言本身的虚构会把不同的词组合在一起,让你有一种意境或者遐想,或者从声音上来讲动听,你会觉得这是好的、诗的语言。
作家夏曼·蓝波安说,在他们的方言里面没有“星星”这个词,只有“天空的眼睛”。方言里有很多诗意,如果我们只用“星星”,当然“星星”也很美,我们甚至可以命名星星,但还有很多间接的表达,就像在台湾话里面,老年夫妻叫“牵手”,这也很美。
这种词很古,高度凝练,表达一个意象,间接表达人跟人的关系。相反我们现在的网络流行语要爆炸式地表达某些东西,以醒目的形态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唯美的东西是要有一些间接和曲折的。
洪爱珠:文章是个人回忆的显影。
我选择的“老派”生活,是个人对时代轻微的抵抗。对于无限追求高效率,同时高度浪费以及社会里的急功近利和浮躁,一种沉默的反其道而行。
这里有个前提,时代不是线性前进的,而是连续筛选与修正的过程。并不是新的事物无限好,旧的就必然屏弃,这样简单的二元区分。我当然清楚知道我们在当代生活,也用智能型手机也上网,不必到井里去打水,不必绑小脚。
但我见过长辈人的生活方式,比如上传统市场买菜,比如亲自动手做许多的事,比如他们待人接物的方式比较温和,很多是很有可贵之处的,对身体有好处,对环境也是,因此我选择沿用。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
第二个方面是:老的事物,乃至老的人,常常是沉淀过的结果,有安定心神的力量。在这个时代里,我感到时时刻刻被大量的讯息冲刷和拨弄,为了抵抗这份无穷无尽的分心,就去烧个四菜一汤,去市场里和小贩话话家常,减少网购,到实体店面买东西,去庙里拜拜。稍微与时代抽离,人会舒服很多。
我其实是一个素人,《老派少女购物路线》是我的第一本书,所以我完全是先有生活才有文字的。就是大量地逛市场,大量地跟人往来。我做菜非常多年,我妈妈离开之前,开始大量地做台湾的传统菜,连我们家祭祀的时候要三生,就是鸡、鱼、猪肉,白斩鸡这些都是自己来做。将血缘亲人,家族老菜,和家族里的故人写回来,我凭借的是记忆,比较不是思考。这些文章,是个人回忆的显影。
我相信汉语古老灵活。写作者倘若敏感,必然留意形式。尽自己的可能找到合适的行文与字眼。其中好些用字,如各地方言,可能同时有强烈的地域风格,可是又能达到普遍的沟通。比方说,台湾话中讲“天乌乌、欲落雨”,是指天空乌云密布,即将降雨。短句子,然而有情境,古雅精炼。